带着放飞的理想,母亲生平第一次坐上火车,向着大西北出发。到了西安,似乎已到青山绿水的尽头,改乘汽车再往前走,迎面而来的戈壁漫无尽头,十几天的路程她们领略到大漠的雄浑,却不见雪峰翠湖的异彩。同伴的女兵神情沮丧,有人悄悄哭泣,抱怨母亲第一个报名当托。那阵,母亲正给她的父亲写信,讲叙一路所见所闻,总之,母亲信心是坚定的。
也许沉醉于歌舞,也许沉醉于往事,母亲最后一位离开观众席。岂不知时任团场政委周定游的夫人,1950年进疆的湖南籍女兵王子英阿姨,已等候于母亲居住的地窝子路口。
王大姐好,天晚了你怎么站在这里?母亲问候的同时感到不解。
等你呀,秀清姑娘,大姐跟你有话要说。
那到地窝里坐下说呗。
就在这吧,说话方便。王子英拉住母亲手问:如果大姐没有记错,林姑娘翻过年到了十八岁吧?
大姐心细,当医生那么忙还能记住我们年龄!母亲感叹道。
说句实话,让大姐记住全团3000多名男兵的岁数,大姐没那本事,但对姐妹们不同,全团就你们十几个未婚女兵,大姐掰着指头都能算得出来。今天大姐来,想跟你商量件事,你也不小了,该到了考虑个人问题
大姐的意思俺明白了。母亲慌忙打断王阿姨话说:可是 俺觉得现在还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刚来这里才几个月,周围的环境还没熟悉,别说还要在这里建功立业!大姐,俺想再等几年。
噢,真没看出,秀清妹子胸怀大志呢!
可以说是吧大姐,俺今生的理想当一名护士,俺想用积极的劳动表现争取。用咱连长话说,工厂要自己盖,大学要自己建,不是一锅现成饭。俺想在这里苦干几年,等这里建了工厂,办了大学,俺想上护士学校,回家后也好有个交待。
秀清妹子,你的理想没错!你想了没有,那是需要时间才能实现,或许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听我们家老周说,毛主席赋予我们这支军队任务是什么?屯垦戍边,守卫边疆、建设边疆。要在这荒凉的戈壁滩上,建起一座座绿树成荫,花园似的连队。到时候城里有的柏油马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咱们这也有。老周还说,如果我们这一生实现不了,还有我们的儿孙,这不是什么大话、空话,相信咱们这代人描绘的蓝图和打下的基础,通过儿孙们努力,一定会在他们手中变成现实。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而我们这支生产部队官兵要在这里扎下根,才会有儿孙继承我们未尽的事业。所以说秀清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关系到咱们这支军队能否扎根的问题。就是大姐今天不找你谈这个问题,过不了多长时间,组织上也会找咱们这些姐妹。
大姐,是不是每一个未婚女兵都要考虑?
可以说是吧,但不是强迫。帮助那些为革命南征北战而耽误了婚姻的老兵,组建一个家庭,这是组织的决定,基于屯垦大业的考虑,也是人之常情!大姐给你介绍的这位,说起来都是熟人,人家可是跟随王震将军从南泥湾到新疆的一位老兵,你们连长楚德彪同志。
啊!母亲仿佛火烧一样,惊叫一声。大姐,这怎么可能?星空下,四目相视,最后母亲委婉转移。大姐,给俺一段时间考虑,俺想给老家的父母写封信,征求一下二老的意见。
行,那就这样,过一段时间大姐再来找你。说完王子英踏着夜色离去。
转眼进入第二年春播季节。由于团场新增2万亩耕地任务,团党委动员一切力量,要求在完成连队原有耕地播种面积的同时,必须统筹兼顾,力争实现当年开荒,当年播种。为确保这一目标的顺利实施,团长将任务分解给七连、八连、九连3个连队,其中母亲所在的八连位置,距离新规划的垦区最近,父亲楚德彪代表全连官兵请樱,要求承担一万亩开荒和生产任务。
一场轰轰烈烈开荒和春播战斗同时打响。
全团13台拖拉机一半调集到父亲所在垦区,其中又有一半定点在父亲连队。
眼看进入五月的日子,八连只完成总播种面积三分之二,偏偏这时,拖拉机又坏了两台。父亲筹集到20多台马拉洋犁,马匹不够人员代替。为了争分夺秒不误农时,父亲带领全连官兵将食宿移居到地头,新疆戈壁滩虽大,但在一块地头吃饭睡觉,母亲父亲见面的机率增加,母亲人前叫他楚连长,背后叫他楚德彪。直到地头开来一辆吉普车,车下王子英大姐向她招手,母亲还不知道她所谓的楚德彪“消失”了两天。
王子英让母亲回去洗浴后顺便带上换洗衣服。母亲问去哪,王子英回答去看楚连长呀。楚德 楚连长哪去了?母亲差点把楚德彪名字道出。
楚连长病了!前天上午拉犁时,吐了几口鲜血,被指导员强行送进卫生队住院!
病情严重吗?母亲吃惊地问。
咱们去了就知道!我也是受团长委托,请你去护理几天。
为啥不派别人?
因为秀清护理过伤员。
颠簸的吉普车上,母亲大脑翻江倒海,组织的用意她明白,她也知道年近四十的父亲有过婚史。他说话粗鲁,脾气火爆,与母亲喜欢的类型格格不入,而且也没有多少文化,除了是个战斗英雄让母亲崇敬之外。
白天的时光不经间流失,夜晚母亲守在他输液床边,父亲身上散发出的刺鼻汗臭,熏得母亲一直想吐,挂完吊针,母亲给他擦洗身子,脱衬衣时疼得父亲大叫一声,母亲才注意到,他的肩背拉犁时被绳索磨烂,衬衣血肉粘在一起!他的前身后背,布满大小弹疤十几处,擦着擦着,母亲的泪水不觉流出,那一刻,母亲决定,伺候他一辈子!
墓地近了,我从胸前口袋掏出几张照片,这是父亲让我带给母亲,照片全是街道、住宅楼和绿树成荫鲜花盛开的风景。每张照片背后,父亲用歪歪斜斜的字体写满说明,其中有两句话是,我们梦想实现了,秀清,你却躺进“地窝子”里。我相信九泉之下的母亲,能看到这些图片与文字!
母亲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离开人世,那时我还是十一岁的孩子,是她抚养六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大哥、二哥是父亲前妻所生),也是她最不忍心丢下的一个。我从小体弱多病,学习也不努力,失去母亲的“溺爱”,使我变得懂事,后来考上内地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后留校任教,这些年结婚生子与房贷的压力,总共才回家两次,最后一次探望“地窝子”里的母亲,至今也有七年,七年中,不知又有多少老一辈军垦战士住进永远的“地窝子”。
雨雾中,这茫茫一片足有几千座坟茔的墓地,我竟不知哪座是她老人家的安息之地。我与妻子寻找了一阵,这些被刻上墓碑的名字,他(她)们的家乡遍布大江南北、祖国各地!一股泪水慢慢浸染我的眼眶,我与妻子双双跪进泥水里,向着母亲、向着这里“地窝子”的老人,叩首、叩首、叩首、再叩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