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连万里:家庭与情感编织的人生

摘 要

  本文为镜相栏目高校激励项目“小行星计划”入选作品。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文 | 王念念(江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19级创意写作班) 指导 | 王磊光 她叫云连,也

本文为镜相栏目高校激励项目“小行星计划”入选作品。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文 | 王念念(江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19级创意写作班)
指导 | 王磊光
她叫云连,也可能叫云莲,老一辈子取的乳名无从考究。岁月轮回,跌进世道的“莲”也难免粘上尘迹,出于我的私心,云连便成了她的名字。

云莲 云连


一、镯青镯白
云连喜欢铂金,有过一些金银饰品,虽然很稀罕但还是陆陆续续找不见了。她只一个玉镯,偏偏是它,小时候就带上了,从没卸下手过,这些年磕磕碰碰布满了断层裂痕,纵横交错,连接着什么又隔断着什么。
她这辈人都压国字辈,大哥国成,大姐国兰,云连是老三,国团,四妹国薪,五弟国周。字辈连着兄弟姊妹,名儿里有国家,难免五个孩童打骨子里就充满着骄傲。
国成打早豁完猪草,背着箩子,陪着弟妹们满山地跑,压在猪草上的镰刀,在箩筐里“哐哐”地响,笑声伴随着,呵呵地飘下山坡,国薪一阵阵的笑声穿风穿雨穿进年轻夫妇的耳朵里。
蒙家住在县城里,当然曾经是乡镇的地方,三合村老虎洞,据说这里真的有个老虎洞,老虎洞里花老虎,人们总编出那些恐怖的传说,吓唬家里不听话的娃娃。板房后面峦峦的山峰,有着祖宗传下的草药偏方,有着娃子们嘴里进进出出的羊奶果,甘甜的拿藤,也许还有着花老虎,谁知道呢,毕竟这里没人愿入虎穴,没人愿夺虎子。
靓丽的夫妇两人,白皙红润的肤色。红红的高跟鞋踏进了黄土地里,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里面,熙熙攘攘,挪动着脚步的大人小人,好像包围着又似隔阂着,实在没有许多富贵人家愿意来到这里。
重重的雷,霹雳的雨。高跟鞋踏进了木槛的门,白义芬纳着鞋底,昏黄的天气,看见来客才舍得开上电灯,每天三小时,嘱咐着孩子们平时点煤油,夜深蒙恩儒是要看书的。像村子里所有人一样,两对夫妇相互打量,又在半秒后弯弯桃花眼,笑脸相迎。“落雨辽,请客家里面坐一刚。”孩子们很欢喜,云连牵着国兰的胳膊,红红的高跟鞋迷住了女孩们的眼睛,晃晃悠悠,鞋子没晃悠,挂在顶头的电灯在晃悠。

云连两口子 那时的生活还算富足


这是一座两层木板楼,体积上庞大,楼顶斜斜的盖着黑瓦,像时髦女孩的刘海,时不时房上的瓦随雨挪动,又像是病猫身体上的斑秃。方正耸高,二层楼阁,乡民们羡慕,是白义芬蒙恩儒结婚前建的房子,衣兜里还尚有小钱,不算鼓囊,文化饭钱终是顶不过七口人的花销。
这是晓梅和才俊,名字般配,相貌般配,工作也般配,香港来的,什么都好,就是好几年都要不上孩子。蒙恩儒一听后,起身踏上吱呀呀的木板,取来一本中草药古籍,“谢谢,谢谢啊,这个,不用了,在香港我们已经做了很多检查了,这次来,我们是想,来抱个孩子”,才俊频频看向晓梅,白着脸逃避着两个热情好客的人,蒙恩儒放下手中的书,门边云连悄悄地看着屋内,虽然听不见太多,但她也感到了此刻气氛的凝重,妈的白头巾重新裹了一遍,鞋底也不纳了,爹的手指错叉开,时不时摸摸额头。
家中五个娃,食不果腹是常事。即使再有文识,还是解决不了家庭的温饱,他焦虑了,手中攥着钢笔,紧了又紧,还有两个孩子没读上书,国成还没上大学,云连总说肝疼,国兰的鞋子小了,打脚出七八个水泡来,姑子那儿还欠着国周住院的钱。没办法,他又看起书来,只是看起书来。
夫妇想要木香,就是四妹国薪,年纪小,长得俏丽,聪明机灵的姑娘。蒙恩儒顿然想起来上几周也有外地人抱走周围寨子的娃,不是被拐了,没人报案。
山上拿藤果又结了,下学的娃子们哄哄闹闹的,握上黄锈的小刀,向着深山,走在最后安安静静的,头顶黄毛的女娃是珊妹,云连最好的朋友,她俩一人好静一人好动,珊妹成绩好又懂事,云连在学校里成绩不好,课后都要珊妹教,珊妹家里穷,再大一点父母要把她嫁了去,她愁,瘦瘦的影子总是耷拉重重的思绪。下山了的娃子们,嚷着抢着,云连抱着一书包的拿藤,把自己摘的都给了珊妹,又顺走一些男孩们的,边走边吃起来,满满的箩筐,装着夕阳,夜深谁的梦里,兜着金灿灿的故乡。

中专时期

刚圈好的镯子,玉的,店里的老板头一回遇到一次打了四只的客人,镯子灰蒙蒙的,摩擦产生的滚烫,炙热不灼手,右方翁火的小炉上温着碱水,镯撩拨一遍碱水,拿出白布沥干,青青白白的颜色重现天日,红绸打底,金粗线引袋,两边同时拉动,收口四只,老板微微笑,打好了这边拿。家中无长,夫妇端来了四只镯子,嘱咐在家的云连,妈一只,兰姐一只,木香一只,自己一只,她记下了,晓梅告诉她这是感谢她们一家的。她很激动,拆开精心包装的瓤袋,选了一只最喜欢的,戴上了,白义芬务农回来后,发现家里的女孩们都带上了玉镯,木香高兴地送来最后一个,说了由来,她们期待的眼神,分明想看母亲的欣喜,左等右等,等来的是缓缓撂下的锄子,是闷闷的赤红,眼睛里,脸颊边,鼻头上,紧紧咬住的两片唇中间。
昏黄的的电灯,晚上点着两小时了。没有人在看书,饭后的沉默中,一两句的话语,在热乎乎的锅里更显得冰凉。国成站起来,头快顶到灯泡了,“我不同意,我可以去打工,不能让妹找别个要饭吃。”云连拉住木香的手,拉住国兰的手,一边在懵懂地眨眼睛,一边瘪下嘴巴抹眼泪,云连只是看着国成,坚定,又更坚定。对话很短,戛然而止,那夜也一样。
该来的还是来了,虽然太阳还是烈烈的,但这唇齿边的话,却像屋檐下的冰锥,在光照和寒风中,欲滴欲凝。该说的还是说了,夫妇走了,没有接受退回的镯子,好像这是他们意料中的一切,冰雪并没有封住流淌在这些人身体里的红河,毕竟是血浓,是家缘。云连不大不小的年龄,不大不小的身体,连接着家中单纯的弟妹,早熟的哥姐,笨嘴要强,叫她不爱说,不是最被宠爱的她,躲不进爹妈怀里,只躲进矫情的被子里,流泪。
云连给珊妹看过自己的镯子,青青的边缘,内圈渗进的脱白,消散又紧密,青环抱着白,又或是白包裹着青。云连后悔给她看镯子,云连庆幸给她看了镯子,云连怨恨她也祝福她。木香没走,珊妹走了。云连偷走了木香的镯子,送给了珊妹,“我没钱给你买,将就吧,木香她太小了也不会戴,我们一人一个,你戴了不要忘记我,以后记到要回来……”云连竟然话多了起来,哽咽但始终没留下泪。
汽车在清晨开走了,趁着人们在梦中酣睡之时,早上大雾,挡住青青山脉,珊妹也许知道这是第一次离开故乡,也是永远离开故乡。汽车发动声很轻,但还是扎到了云连的耳朵,润润的被子,一晚没睡,她睁着眼,摸着镯子,纵横的泪痕交错着祝福,合上眼睡着了。
高山和楼房是两个女孩无法逾越的鸿沟。或许她们写过信,可邮寄到哪里呢,嘴边的话也慢慢从方正的汉字变成了句号,磨圆了棱角。镯一直在,只是人非也。
二、少女妇女
松毅挎上公文包,干净的棕色哑光,边角修的利落,丝毫看不出陈旧,工作分配来到冶炼厂,拿着有色金属笔记,创业总是在刚毕业大学生头脑里烙下印记。那是第一次见面,云连扶上松毅工作台边上的玻璃,就这么瞅着,一看就是一下午,她的心思最为明了,只是两人都羞于表达,干瞪眼成不了佳事,最终她还是推开了玻璃窗,送的山里的杨梅,闷酸,他给回了几条甘蔗,润甜,后来逢人就念叨,甘蔗是她最喜欢吃的。
打拼的头几年,小出租屋两把面,取面条三分之一食,为一餐。在城市奔波的辛苦,是婚前的云连没有想象到的,好在两人互补,云连商业嘴皮子耍得利索,松毅筹备企划细得无暇,这一创业,七年的小日子终于还是熬出了头,头胎便是女孩,公婆虽略有碎语,但还是满心欢喜带在身边寸步不离。这几年云连的话慢慢多了起来,像是生意和生活相合带来了活意,福也渐渐发了起来。

少女都是爱花的


没有人永远十八岁,但永远有人十八岁。白驹过隙,云连总重复着她儿时少时年轻时,偶尔忘记自己膝下已有一儿一女,在重庆那一年,肝炎发作满目蜡黄又远离着儿女,照片中的她,虚弱焦黄面无表情,松毅一副扎鼻眼镜,托住一点上扬的嘴角露出黄黑的牙齿,似乎两人都在冰箱里,一面刺骨的严寒一面温暖的欺骗,不得不佯装出希望,让家人和自己都相信起来。那是第一次病痛那么挫败云连,没了昔日的活力,绞痛的肝,剥开生活的皮肉,撕裂着她的精神,手脚浮肿,和女儿通话的她压制自己颤巍的声音,她不断用大指拇按压着手臂大腿,确认着怀疑着,或许下次动作会饱满地回弹,意味着不再浮肿重获健康。
云连的女儿比儿子大个六岁,云连产子时已是高龄产妇。孩子是公婆让要的,女子怎么传宗接代呢?女子是可以的,再要个孙孙也可以嘛。六岁的女儿对于母亲生产那天并没什么大印象,因为她忙着和弟弟自言自语,家里人都觉得很欣慰,觉得女儿是懂事的。她祈祷了,但母亲还是差点没下手术台。隔一段时间,爸妈都去了重庆,听爷爷奶奶和姑妈说他们去重庆治病,哦原来妈是有病的,她寄宿在另一个城市的表妹家里,两人年龄相仿,一起上下学,寄宿的一年里,她不常见父,从没见母。有时候他做梦都会梦到父亲接自己回家,并不是姑姑姑爹待她不佳,只是她知道这里不是家。后头姑母姑爹离了婚,姑母砍了姑爹一刀,轧在耳朵上,缝了七八针,那是最后一次她出现在表妹家,也是唯一一次看着那么温馨的家充斥着茅台酒味,烟草燃烧,嘈乱争吵,流血断耳,表妹曾斥责她,就是因为你我爸妈才离婚的,就是因为你来了。她怀疑过也迷茫着,我是不是丧门星。她和云连小时候相像,说不出的话,都变成自责怀疑,半夜泪花洒在枕芯上。云连和松毅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重回了乐观积极,或许她也没有选择,和那张照片里的父母一样,苦中作乐罢了。

云连和儿子


病痛如影随形,高额的治疗费,像许多家庭一样,被掏空的不止物质还有精神。云连未发病时,即未怀有二胎时,这个家庭是同期毕业的大学生里少有的富裕,法律的灰色地带给了云连和松毅很多机会,捣拾药品成为主业,云连酒精过敏,应酬时松毅应酒云连酬话,一唱一和,记账的本子上密密麻麻的订单记录,深蓝色圆珠笔留下香滑的油墨味儿,女儿很喜欢这个味道,所以常常翻看着,模仿着爸妈的字迹。有点小钱了,两夫妻抛哭唧唧的女儿给爷奶,悄悄飞去北京补度蜜月,一切有序又顺畅。女儿恨过自己的弟弟,认为母亲病痛是他携带来的,认为自己只能分到一小部分的爱,她强势,总是因为意见不合和弟弟撕打,她恨云连,她觉得她不爱她,偏爱着弟弟。事业随着风险的加大而慢慢变得遥不可及,他们计划着新的赚钱计划,也就是这一年50万的投资未果,云连送往重庆重症治疗,女儿上了小学,儿子托着婆家人照顾。同一时区里,每个人的梦里都要有一声叹息,似乎这样才能面对新的一天。
三、床前明日光
“姑娘,我这个病活不过五十,到时候你们就没妈喽。”云连是我妈,没啥文化的她只会这样生硬直接的表达,幽默又伤感着,我无言,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冷血,可我却将安慰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唯一没想到的是,有一天我会因为一句安慰而悔恨。
多次的病情反复和经济压力,我爸依然不离不弃,但我知道婚姻早早出现间隙,我妈是知道的,好像全家都知道。或许她失望过痛苦过但还是释然解脱,因为生命才是此刻她最渴望的,我没有权利过问,也不愿意承认,作为孩子,可能最害怕的也是家庭破裂吧。她也怯懦了,也许是害怕高昂的医药费没了来源,也许是担心孩子的成长,也许是习惯有丈夫陪伴的生活,也许是不愿破坏彼此心中最后的美好。长大后,才明白成年人的世界里,有时妥协才是正确,才会胜利。

爸爸和妈妈


我以为这次住院也会像前三次那样逢凶化吉,我是不相信三天前我爸在我考前打来的电话说的是真的,直到早晨五点,小舅重重地叩响旅馆的房门。
每次回忆起那天,觉得都是煞白的。挂在天上的白色太阳,ICU里白色灯光,淅沥沥落在池塘里白色雨水,医护人员白色大褂,云连病床上方白色的营养袋,血红床单染成白色,眼泪的白色,“奠”字大大的白色。那天又是无声的,为什么葬礼人们会哭泣呢?小声大声交错起伏,悲伤唤不醒沉睡白布下的魂灵,尸体是僵硬的,准确地说,从柔软变成僵硬,从面带红润变到苍白变到青紫,从这时起,我才相信,她是真的离开了,在昏迷中离开,在炽白的灯光下离开,在干净的日光中离开。沉沉地睡下,她梦里到底有些什么呢?或许是儿女,或许是曾经的自己。我承认,我狠狠地掐过她,趁着她昏迷的时候,身边慢慢传出哭声的时候,我想她可能会因为疼而惊醒,我把手伸进被子里,掐住她手腕上的皮肤,我随后放弃,流泪,希望她能安详不再感受到痛苦。

青 与 白


了了字里行间,我写不尽谁的一生。生命的定格真的很仓促,但呼吸是慢慢微弱消失的。痛苦的瞬间都是如此的致命,随着时间延缓也会消磨殆尽。一切终将归于平静。她的四十五年间,创造了什么奇迹和辉煌?谈不上。她这样的自私又无私,索取又付出,内向又开朗,慌张又沉着,都是存在着的无法定义。光是听几个冠以她名的故事,了解些许她多面的性格,探究极简骨髓里的精气,我就能真正透彻她吗?我就能评价理解她吗?我就能记住她的身影声音字迹面容吗?我就能做到客观地写出非虚构吗?我不能。我无法评价一个人。多面复杂的灵魂人生,我连自己都无法了解,无法自救,怎敢高谈阔论他人情感心绪。
云连,每次念起这个名字时,总是连绵温柔的声调,亲近温和。以她为中心,连接起来两个素不相识的家庭,两个地域的爱恨情仇。她的离开,也疏远了我们与婆家的关系,大家生分了,便成了小家,似乎失去了云连就失去了枢纽,一切都没有朝向她希望的那样,家族间的对错,牵连着她,她或许带着遗憾注视两个家庭分离崩解。
她的名字带着我的期望,我自私地期望亲情连接两个遥远的地方,像万里白云,悠悠荡荡,绵绵长长。

青年 云连

qyang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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