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慧最近老是做梦,不是梦见她那个泡在药罐子里的娘,就是梦见她瘫在床上的爹。
然而他们都已经死去很久了。
莫不是故人在那头没钱了,看样子抽空得给她们烧点纸钱,她可不想每晚都有故人入梦。
过去的事情,她一点都不想再提!
景慧折腾着,身旁的丈夫被惊扰了,翻着身嘟囔着“怎么还不睡?明天女儿就放假回来了。”
一句话又让景慧心里“咯噔”一下,丈夫像是热着了,脚胡乱的踹着被子。
景慧头上冒着虚汗看着皱成一团的被子,怎么看怎么都像她那颗七七八八,忽上忽下的心。
“女儿?女儿!”是女儿,丈夫口中的是他俩的女儿晓琳。
但让她的心来回翻腾的是自己的另一个女儿!
窗外挂着一只月亮,景慧的思绪就随着月亮一点点退去,她的身体困倦的很。可脑子却一片清明,那清明就拉扯着景慧不停的和破旧晦涩的回忆相撞......
娘漆黑的中药罐子,爹风箱似的咳嗽,猪圈里熏天的臭气,还有那个粉粉嫩嫩却让她怎么也不能喜欢的女儿......
窗外的月亮没了,太阳的光透过厚重的窗帘泻了进来,丈夫的厨房“嘻嘻索索”的忙活着,“刺啦”一声有东西下锅,景慧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是她最爱吃的油焖大虾。
“叮”门铃声响起,丈夫趿拉着拖鞋急冲冲的冲过去开门。
“爸?怎么是你?我....”女儿晓琳回来了,一如既往的风风火火。
“嘘!小点声”丈夫最不喜欢的就是女儿身上的毛毛躁躁,可她偏偏就爱惯着她。
“你妈昨晚没休息好,睡觉呢。”
“啊?这个点儿了还睡!”女儿的声音压都压不住。
女儿从小就被她惯得无法无天,什么话都敢说。在她眼里父母不是父母,父母是她的朋友,年纪稍大点的朋友。
“没大没小!洗手吃饭。”丈夫嗔怪着。
有脚步声渐渐走近,是丈夫。
这种脚步声曾经一直给了她莫大的安全感!让她这只不停飞翔的鸟儿有枝可依。
丈夫粗糙的大手覆盖在她脸上,曾经也有一张手在她混沌的睡梦中伸上了她的脸,这个混沌的梦醒来后就变成了噩梦。
娘不敢看她的眼睛,爹破风箱似的咳嗽,瘦小的男人脸上挂着猥琐的笑容。
她不安的翻动了一下身子,“醒了?快起来吃饭,有油焖大虾”,睁眼是丈夫老实憨厚的笑容,他脖子上还挂着两人一起去超市买的粉色围裙,身上散发着油焖大虾的香气,这个男人用一丝一缕,一粥一饭来滋养她荒凉的生命。
想到此,她鼻子一算,身子前倾了一下两只胳膊就挂在了丈夫身上。
“别,全是油烟味!”丈夫憨笑着。
“呦!非礼勿视。打扰了二位,小女先行告退,二位继续。”晓琳倚在门上调笑着。
景慧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只是脑子里打了一夜的架,笑一笑都感觉脸皮脑壳疼!“吃饭!”她强打着精神从床上下来,丈夫适时的挽上了她的胳膊。
一家三口围坐在桌上吃着饭,电视里传出叽里呱啦的说话声,丈夫又嗔怪晓琳就知道刷无脑韩剧。
“那也比你只会追神剧强!”晓琳反驳。旁边景慧种的百合开了花,阵阵饭香扑入鼻中,碧绿的丝瓜汤里飘着金黄的炒蛋鲜红的枸杞,景慧喝了一口,顿觉五脏六腑都舒展开来,连彻夜泛着斑驳旧迹的回忆也少了一丝痛苦。
只要有晓琳在,一段饭吃下来头上叽叽喳喳的喜鹊声就没消停过。
“妈!你渴吗?我给你倒杯水。”
喜鹊终于停了,景慧耳朵刚清闲了几秒,晓琳的话让她喝汤的手抖了一下,鲜红的枸杞就砸到了桌上散落的饭黏子旁,景慧突然就想起来了张爱玲的红白玫瑰。
所以,既然有玫瑰要要养夺目,为何要有饭黏子把它拉进世俗。
“你妈从不喝别人给倒的水,你忘了!”一旁的丈夫看她发愣,慌忙搭腔。
“我又不是外人”晓琳嬉笑道。
“谁也不行”丈夫的语气加重了几分。
“我饱了,再去睡会儿。”景慧心里隐忍着怒气,眼中氤氲着雾气。
落在桌上的枸杞被丈夫扔进了垃圾桶,她最终会和各种废弃物混合在一起,气味互相缠绕,成为垃圾。
“爸,你不觉得妈很奇怪吗?”晓琳忍不住开口道。
“我还觉得你奇怪呢,哪有人话这么多。”丈夫收拾着餐桌,他有些心疼收拾掉的枸杞,那么滋补就浪费了。
“切!总之妈就是很奇怪,一直都是,小时候给我买衣服总是买大,我最讨厌毛绒娃娃和粉色,我妈就喜欢给我买,我明明不喜欢....还有还有,她还总是......”晓琳又开始竹筒倒豆子。
“好了好了,回你房间消停会儿!”
丈夫又走了进来,景慧背对着他。
“你这一段时间总是睡不好,要不要开几幅中药调一下?”
“讨厌药味”景慧脑海里又浮现出母亲苦涩的中药,愁苦的脸。
“有没有什么想见的人?”丈夫又试探着,“有些事,你不去想,可午夜梦回时总会出现,有些东西你以为放下了,其实始终在你心头悬着,像把钝刀一样....”
“别说了”景慧声音打颤。
“景慧,你已经这样过了半辈子,以前你可以劝自己说是为了晓琳,现在呢?晓琳早就长大成人,连孩子都说你奇怪,你就不能为了自己改变一下吗?你不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拿出来晒晒,它就永远烂在你心里恶心你,景慧!”
景慧哭了,自从当年从村子里跑出来后,她就再也没哭过。这么多年一次也没有。如今,多年压抑的委屈和愤恨夺眶而出,她抱着丈夫的肩哭了个痛快。
隔壁的女儿支棱着耳朵听着。
第二天一大早父母就拉着睡眼惺忪的她坐着车晃晃荡荡的进了山,她知道母亲一直有秘密,她不知道母亲有这么大的秘密,她更不知道父亲一直知道母亲心里藏了个大秘密。
不可一世的晓琳人生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智商。
景慧本以为今生再也不会踏进脚下的这片土地,这片生养了她,也差点毁灭了她的土地。
她更想不明白自己藏了多年的秘密是何时露出的马脚,竟被一向木讷的丈夫知晓。
她更没勇气面对爹娘的坟,虽然错的不是她!
她更不想去见自己得另一个女儿,以什么身份呢?什么态度呢?
车子在路上不急不缓的行驶着,路,树,云,水,山,房屋.....一切的一切对于出逃二十几年的景慧来说没有一点点的熟悉感,唯一让她感到熟悉的是那种濒死的窒息感。
即使她从这片土地上逃走,以新的身份重新开始新的人生,又过了那么多年的生活。
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她依旧感到恐惧!这种恐惧早已渗透到了她的血脉里,流到她的五脏六腑。
车子晃晃荡荡着继续行驶,路过许多许多灰白的民房,路过了一个个脸上写满贫瘠的村民,最后在一块地里停了下来。
“妈,这是哪儿呀?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儿?”晓琳难得这么消停。景慧没有应声,拿了黄纸自顾自地往前走着,丈夫一步步的紧跟着,晓琳不明所以的也跟了过去。
景慧最终在两个坟堆上停了下来。
点燃的黄纸慢慢的变成了灰色的蝴蝶,乘着风上下翻飞了几下,又落到了黄土旁边化为灰烬。
景慧的心不断地撕扯着疼痛,她当初恨爹娘恨得牙痒,现在他们都死了,化为一把灰埋在这低矮的坟堆上。
四周杂草重生。
风起,草晃动,吹起了燃烧后卷残这尘土的灰烬,飘飘忽忽中看到了爹娘的脸,和梦里的一样,他们说她心真狠,爹娘养育他一场,竟然还换不回她给他们烧几次纸钱。没人挂念的亡人在那边过的及其辛苦,他们让很多小鬼都瞧不起,娘还是喝着汤药,爹佝偻着身子咳嗽,他们埋怨着生活,抱怨着命运。
但是不尽人意的生活和命运并不会因为他们的抱怨从而对他们无比宽容!所以他们将目光投向了他们唯一的女儿身上,尽管她是两个穷鬼的女儿,但她细腰红唇,脸蛋一笑连灰白的墙皮都添上了几分颜色,何况她还读过几年书,还能把从路边从山上采来的野菜在破锅里翻炒出舌尖上的美味。
风停了,尘归尘,土又归土。
景慧看着最后一绺青烟消逝后,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几个头。晓琳想上前,被丈夫拉着了。
三人上了车之后,谁也没有说话。晓琳看了看父亲,又瞅了瞅母亲。父亲拉着母亲的手,母亲微闭着双眼,好像并没有多少精神气。
“还去吗?”丈夫小心翼翼的开口。
“去,来都来了,这一趟怎么都得走完!”景慧怏怏的又打起了几分精神。
车子在一个破旧的铁门前停下,铁门到处都是斑驳的锈迹,当年的铁门还是那个男人的父亲专门找人做的。
它确实也发挥了它存在的意义,困住了景慧很久很久。
再后来,铁门就再也困不住景慧了,她在他们都不在家的日子想尽办法的去破铁门的关卡。拿斧子砸,拿刀来砍,拿肉身去撞,最后锁断了,景慧抖着身子掰开了大门。
然后熟睡的女儿醒了,女儿稚嫩的脸庞懵懂着眼神喊了一声“妈妈!”她还以为景慧在和她捉迷藏。女儿迈着小腿一步一步朝景慧跑来,景慧一时怔忡想抱起女儿一起跑,可带着一个随时会哭闹的孩子她还能跑远吗?
电光火石间景慧仿佛看到了自己一眼望到头,毫无生气的一生,她用了所有的力气,关上了那个沉重的铁门,将那个曾经关住她的铁门关住了女儿。
她听到了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她觉得委屈。
孩子有了委屈可以光明正大的哭喊,可她有了委屈,只能默默的独自吞咽消化。这一逃就是二十多年!那些往事就像鞋子铁门上的锈迹,不新鲜,但扎人。
“哎!景慧?”景慧转过了身子。
“还真的是你!记得我吗?隔壁的五婶子!”一个矮胖的妇人就站在景慧的不远处。
“哦,五婶子。”景慧记得她。当年女儿出生时,五婶子还给她送过红鸡蛋,劝她认命。当时的情形下,她认命对谁都好,唯独她自己。
命是挣得,命怎么能认呢?
“没想到你还能回来?大家都说你死了,我就不信,我说你眼里有股子气,死不了!只是没想到你还能回来。”五婶子念叨着。
“得回来看看,好多事情起来,得想办法了结了。”五婶子的一番话说得景慧的心里翻涌着酸水。
“是得回来看看,他没在家,这家不比从前了,先去我那儿坐坐吧!”五婶子叹了口气,不知是在说铁门这一家,还是在说这大多数世间事。
景慧和丈夫晓琳刚坐下,五婶子就端来了茶,晓琳看着泛黄的茶杯上挂着的黑点皱了皱眉,咽了口唾沫,丈夫瞪了晓琳一眼,又感谢着五婶子的招待。
“唉!破家烂宅,别客气也别嫌弃。”说完又盯了景慧丈夫几眼,“确实比那个人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儿!怪不得你拼死也要跑出去呢。”
景慧咽了口水,讪讪的笑了几下。五婶子又看了晓琳几眼,晓琳一双大眼咕噜咕噜转,拼凑着那些她不知道的故事。
“同是一个妈生的闺女,差别可是大多了。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五婶子感慨着。
景慧杯子里的水轻微的晃动着。
“有个词叫云泥之别?”晓琳终于可以插上话了。
“云?泥?对,好像是这个意思!有学问就是好。”五婶子笑了,露出了一口泛黄的牙。
铁门“刺啦”一声发出刺耳的声音,景慧猛地抬起了头。“他回来了!”五婶子念叨着。
景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跨过那道铁门走进院子的,那个矮瘦的背影如今更加佝偻了。男人在前面走着,景慧在后面跟着,男人拿手盖住嘴巴咳嗽着,声音像极了景慧爹当年的破风箱。
走了约莫十来步,景慧心中已经百感交集。房屋构造还和当年一样,只是早已破旧不堪。
桌上放供着两个牌位,是男人的父母。
他的父亲哪怕是遗照眼神都带着几分算计,总想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可他早该想到,自己懦弱无能的儿子是个执行者,并不是决策者,就连当年的事也是他爹和她爹娘联合替他算计的。
如今,当年那些事的参与者都去世了。只剩下他,还有那些恶事结下的果实,他和她的女儿,那个她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的孩子,像极了软弱无能的他。
所以当年她才丢下女儿走的那样决绝。只要看到她,她就永远忘不了那些夜晚,忘不了她的父亲。
男人好像感受到了别人注视他的目光,他回头时景慧还在过往的回忆中扑腾着。
“你?你..你!”男人连连后退,“你......?”
“是我呀!当年你不是还说喜欢我吗?怎么如今怕成了这样?”景慧感到好笑。
“景慧?景慧?”男人难以置信喃喃道。
景慧盯着桌子上的遗像,黑白照片中依旧难以阻挡男人的父亲黑鹰一样的目光,只要是他看上的猎物都难以逃脱被猎捕的命运。这个猎物包括他儿子喜欢的女人。
“你走之后,爹娘也都去世了。”男人此刻仿佛只是一个失去父母庇护的孩子。
“那是你爹娘!”景慧冷冷的开口。
“是,我爹娘,我爹娘”男人讪讪道,“是我对不起你!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男人低下了头。
“孩子呢?”景慧开口。
“嫁人了”男人怯怯的回答。
“嫁人?才多大就嫁人?”景慧问完才觉得自己多余开口,自己当初撇下孩子一个逃走时,就该想到有今天,孩子将会永远的留在这里,早早的嫁做人妇,生儿育女,洗衣做饭庸庸碌碌愚昧无知的劳作一生。
“闺女的肚子争气,头一胎生了个女娃,后来又一口气生了俩儿子,现在她婆家对她好着呢!”男人的话又让景慧感到阵阵恶寒。
“她今天应该带着孩子回来,真巧。”
男人正说着就有小孩子的吵闹声传来,“慢点跑”一个女声传来。
“你不会跑快些跟上去嘛!”旁边的男人一脸不耐烦。
“知道了知道了。”
男人起身迎接,景慧慌慌忙忙的整理仪容,丈夫在一旁安慰着她,晓琳的眼里也写满了慌乱。
四目相对,对比景慧的慌乱不堪,年轻的女人倒显得沉稳有力。连多余的一句“你是谁?”都不用问。
年轻女人的丈夫显然没搞清状况,“爹,这几个是干嘛的?”
男人没搭腔,倒是转头吩咐女儿,“闺女,叫妈,这是你妈。”
年轻女人仿佛没听见一样,还在直勾勾的盯着景慧看。盯得景慧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没有语言沟通,透过那直愣愣的眼神,景慧就读懂了这个女儿对她的愤恨。
男人又让小孩子叫景慧姥姥,几个小孩羞涩的躲在自己的妈妈身边。
风起云涌间,年轻女人的目光浅淡了几分,几只麻雀停在了空空当当的枝干上,“啾唧啾唧”的叫着。
“妈妈,小鸟是饿了吗?”稍大一点的小女孩抬头看向年轻女人。
年轻女人忽的收回了看向景慧的灼灼目光,“没呀!小鸟们唱歌呢。”
“来,叫姥姥!”年轻女人把几个孩子往景慧那边推了一步,有了自己母亲的准许,孩子们都叫着“姥姥!”
景慧的心忽上忽下的扑腾着,她觉得她低估了这个在她眼里懦弱的女儿。近二十年的时光,或许少了祖父母的庇佑,母亲的呵护,父亲的软弱,这个早早成家生子的女儿或许摸索出了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
那一瞬间,景慧从她的眼中,看出了那人的父亲,她的祖父才有的那种算计的精光。
一张桌子,几个成年人和三个孩子围坐一团,一顿饭吃的索然无味。
一桌子人只有三个孩子在认真吃饭,剩下的不是忙着算计就是防着算计,各怀心计。
景慧想借他们摆脱心灵的魔靥,可二十年过去了,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了。
年轻女人给景慧送行,景慧看着她的眼睛,从她眼里能清晰的看出隐藏的恨意!这种眼神当初她也有。
“要是你当初发发善心把我也带走,那我的生活会不会和现在不一样?”女儿就站在她面前,她伸了伸手不敢抱她,张张口,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把带的现金都塞给了她,她冷冷地看着她没拒绝。
“你把我生下来,却没尽过做母亲的责任。我有时也想一走了之,可我不像你,我舍不下孩子”。年轻的女儿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又咬牙切齿。她不记得这个女儿何时有了这样的骨气!
车子逃也似驶离了这里,景慧呼了一口气,晓琳呆呆的坐着还接受不了今天所发生的的事情。丈夫揽着景慧,景慧脑子里回响着女儿跟她说得一句话“你心可真硬啊!命更硬!”
崎岖不平的路上,车子剧烈的摇晃着,景慧想,都说我命硬!什么是命硬?命不好的时候,不该咬牙争一争吗?
她这辈子,上对的起天地,命运给的,她都全盘接收了。下无愧于父母,生养之恩,她以身相报了。
唯独中间对不起这个女儿。她恨了她妈一辈子,她女儿会不会也恨她一辈子?
没关系,恨就恨吧,总比对她没有任何感情强。
这一辈子才过了一小半,欠她的,慢慢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