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智深的侠义之名,成就于他多次对他人的救助。最著名的一次是救林冲,野猪林的故事早已脍炙人口,无须多说;其次是救美女,《三拳打死镇关西》的情节都进入了中学语文课本,成了一代人的记忆。看遍《水浒传》,鲁智深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大英雄,从没什么蝇营狗苟之事,端的是个好汉!
和打虎英雄武松一样,小说似乎没写到他们的感情生活。这两个家伙好像真的不近女色,过着近乎变态的禁欲生活,让一般人难以理解,但又让人发自内心地敬服:大英雄顶天立地,纯阳本色,真男子也!
如果真是这样,鲁智深(这里不谈武松,有机会再专门说武松)固然可称英雄,称真男子未免可笑。哪有磁石不吸铁的?哪有真男子不追美女的?阳不逐阴,还有世界吗?
鲁智深作为男人,还真的够格!
有一段柔情,烙在他心里,从未出口,但真的是他一生的梗!
这段情,缘起于那次酒店偶遇,呈现于势不可挡的追命三拳,发展于逃亡旅途的有情邂逅,熄灭于风雨江湖的险恶不测。
你猜对了!鲁大侠的感情路就发端于与金翠莲的酒店偶遇。
我们且看鲁达与金翠莲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鲁达“看那妇人,虽无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动人的颜色,拭着泪眼,向前来深深地道了三个万福。”注意,作者在这里用“动人的颜色”来写金翠莲。动人?动谁?谁看动谁呗!此时是谁看的?鲁达!对,鲁达一见之下,就感觉颜色动人。有人就会说了,鲁达大英雄也,安能一见金翠莲就动情?别污蔑人家了。换个角度想想,一见动了色心如果变成一见钟情,岂不什么问题都没有了?鲁达此时估计应该三十多岁,还没婚配,见了漂亮女子动心岂非再正常不过?何况金翠莲此时伤心之下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是人都会产生惜美爱美之心吧!所以鲁达一见金翠莲就产生爱护爱怜直至爱恋之情,顺乎自然(发乎情,止乎礼),没啥不应该的,也无损于他的英雄形象。
再看三拳打死镇关西那段。鲁达次日帮助金翠莲父女逃走之后,就来找郑屠镇关西算账来了。很多人都说,鲁达此来就是要打死镇关西替金翠莲报仇雪恨来的,就是惩恶扬善来的,无论郑屠如何态度,都难逃一死。其实不是。证据有四:
一,打发金氏父女离开后,“且说鲁达寻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且向店里掇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约摸金公去得远了,方才起身,径到状元桥来。”如果一开始就准备打死郑屠,根绝了郑屠这个后患,还有必要拖延时间吗?
二,到了郑屠肉铺,又折腾郑屠亲自动手切了瘦肉、肥肉、寸金软骨三十斤臊子,一直折腾到“饭罢时候”,目的还是拖延,为金翠莲逃脱赢得时间。
三,打死郑屠之后,“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这是明言没准备打死郑屠。
四,鲁达离开作案现场,“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一道烟走了。”鲁达安排金翠莲撤离,何等细密周到,自己如果做好打死人的心理准备,无论如何也该早把行李打点好了,怎么会临时抱佛脚,让自己如此狼狈呢?
我们为啥要证明鲁达没准备把郑屠打死呢?还是要说明鲁达对金翠莲暗生情愫了。
我们都知道,一个人激情犯罪,时间都比较短。一旦迁延时日,激情不再,大动肝火的可能性就小了。从知道金翠莲的苦情,到惩戒郑屠,最少隔了一整夜加半天的时间。此时激情期已过,义愤消减,就不会那么冲动了,放在一般人身上,骂郑屠几句,只要郑屠认栽,这事就算了了。但鲁达却有着持久的激愤,切臊子折辱不算完,一脚踢倒不反抗还不算完,三拳力道一拳比一拳狠,部位一拳比一拳关键,直到郑屠“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面皮渐渐变了”,才撒手离开。这怎么看都不像替人出气,倒像是对自己仇敌的清算。为一个素不相识的金翠莲他值得吗?如果没有对金翠莲的爱慕之情在,他会下手这么没有轻重吗?我喜欢的女人,你也敢?死去吧!除了这种心态,我们该如何解释鲁达的反常?鲁达痛快淋漓的三拳,打出了正气,打出了义愤,也暴露了他深深隐藏在内心的情愫。
鲁达踏上了逃亡路。英雄落难,一样备尝栖惶。迷茫之际,也许是天可怜见,在代州雁门县巧遇金老,与金翠莲又有了一段遭际。此前作者在安排鲁达见金翠莲之前,有一段文字特有意思,是不是暗示,那就见仁见智了。作者是这么说的:且说鲁达自离了渭州,东逃西奔,急急忙忙,行过了几处州府,正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描写鲁达逃亡生活,落脚点却在“择妻”上,让人好笑之余岂不多一点想法,尤其下文金翠莲又莺莺燕燕地出场了。
在中国人传统的思维里,英雄救美以后,就该美女爱英雄,英雄恋美女,如胶似漆,成就夫妻了。我们这样理解鲁达和金翠莲的关系,是合乎情理的。
但不巧的是,金翠莲竟然又鲜花有主了!
金翠莲这个人,一般人只知道他被郑屠欺凌的痛苦经历,如果你从金翠莲出场一直看到鲁达出家,就会发现,这个金翠莲是记吃不记打,被人欺负,倒像是活该如此。先嫁郑屠,不被原配所容,赶打出来,受尽屈辱;现在又嫁了大财主赵员外,做了人家的外室,简直就是职业小三儿。但凡事退一步想,父女二人流落他乡,无依无靠,迫于生存压力,不得已再做小三儿,好像也可以理解。毕竟生存是第一位的需要,卖儿卖女卖自己,都是椎心泣血的无可奈何!也算另一种意义的逼上梁山吧。
我们看金翠莲是如何对待鲁达的。
只见老儿揭起帘子叫道:“我儿,大恩人在此。”那女孩儿浓妆艳饰,从里面出来,请鲁达居中坐了,插烛也似拜了六拜,说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够有今日。”拜罢,便请鲁达“楼上去坐。”
这一段文字绘形绘声,十分形象,把金翠莲现时的得宠、优裕的生活,把父女二人对鲁达的感恩戴德,活画了出来。最堪琢磨的是,金翠莲见了鲁达,“磕过头,直接请鲁达“楼上去坐”,是什么意思?
北宋虽不像南宋朱熹二程以后讲究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但男女大防任何时代都是讲究的。一楼是明堂,一般是招待客人的地方,二楼是曲室,是主人起居之所,是女眷们活动的地方,一般是不接待男客的,除非是女主人的父亲兄弟,就是父亲兄弟,没有必要,也一般不会去那里。鲁达虽有救命之恩,毕竟和金翠莲有内外之别,金翠莲怎么会不避嫌疑,把五大三粗的鲁达请到内室呢?金本《水浒传》评曰:请鲁达去楼上,视鲁达犹父也。然楼上已算曲室……后文写金老出去买菜,操办饭食,就只留鲁达和金翠莲两人在室内,不要说那是封建社会,就是现在,是不是也颇觉尴尬?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不仅如此,继续看:三人慢慢饮酒,(金圣叹评曰:嫌疑至极,与调情者何以异哉?)将及天晚,只听得楼下打将起来。——原来是赵员外听说“老汉引什么郎君子弟在楼上吃酒,因此引庄客来厮打”。
赵员外带庄客来捉奸,说明我们真的没多想。金翠莲在内室招待男客,不合常理。事出反常必有妖!金翠莲此举即便真的待鲁达如父,也应该在一楼客厅招待,这样才显得对鲁达尊重。显而易见,金翠莲对鲁达不仅有感恩之心,更有爱慕之情。为表爱慕之情,只能找避人眼目的内室说话。鲁达姓鲁,但并不是粗鲁之人,相反胆大心细,处事非常有分寸。但这个有分寸的人,这一次却毫无顾忌地进了人家的香闺,要说他此时没有一点绮靡之思,恐怕打死也没人信。在人家闺房里“慢慢喝酒”,翻遍《水浒传》,你能找到鲁达“慢慢喝酒”的先例与后例吗?鲁达也反常了!其实一点也不反常,三十多岁的正常男人,见到日思夜想的心上人,还顾得上什么男女大防吗?金老头儿来来去去,估计影响不了翠莲和鲁达的言语和眉眼之间的亲昵交流,“慢慢喝酒”不是更有感觉更能深入吗?
赵员外的捉奸,更能说明问题。本来家里来了男客,应该马上通知男主人回家招待,尤其是鲁达这样的救命恩人,男主人不出面,如何能表现招待得规格高、情意隆呢?金翠莲不要高规格,情意隆,只要亲近亲密亲昵!鲁达呢,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让我去哪我去哪,客随主便有什么不可以?一亲芳泽或许来不及,但他喜欢的娇俏软语却可以直接享受了。
如果赵员外始终不出现,结局如何真的不好说。但赵员外出现了,鲁达的绮靡之思还能发展吗?赵员外见到鲁达“扑翻身便拜”,一拜鲁达对外室金翠莲的救命之恩,二拜鲁达是个大英雄。
赵员外的这一拜,一下就把鲁达置于无法自解的困境。鲁达是何等豪迈的好汉,最看不起的就是见了女人拉不动腿的色鬼。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观念他不出口,不等于他没有。人家对你如此尊重,你却打人家女人的算盘,何等荒唐!这一拜,就把鲁达一个英雄汉将死了。
反过来想,如果赵员外带大批人丁来捉奸打架,鲁达与金翠莲的姻缘倒恐怕能成。鲁达怕过谁?打架就打架,把你们一帮人打趴下,我扛起金翠莲就走,试问小小的雁门县,谁奈我何!
但是,这个“如果”不存在,他把自己困在了义气的孤岛上,永远无法解脱。后来鲁达又救了几个女人,但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缠绵之“情”在里面,只是为了一个正大光明的“义”字。似乎他和金翠莲之间真的是曾经沧海,纵然再有他乡绮云,再难入眼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