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之情
薛宝钗“任是无情也动人”,她的情感世界是发乎情而止乎礼的。我们从爱情、亲情和友情三方面来看宝钗的情。
第一,爱情方面----情不自禁与含蓄内敛。从儿女之情上看,如果说黛玉之情是拍岸的惊涛,宝钗之情则是涟漪的水波。与表现黛玉的爱情相比,写宝钗的情愫似乎更见小说家的功力。仅举两例,宝钗到怡红院绣花和探伤。这两个情节将这位少女的情感表现得生动形象,把她的复杂心情揭示得恰到好处。
先看宝钗在怡红院绣花。小说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写宝钗在宝玉居处绣鴛鸯的故事。“绛芸轩”本是宝玉到大观园怡红院之前的住所,但因回目的另一句是“识分定情悟梨香院”,若用“怡红院”则两个“院”字重复,所以仍用“绛芸轩”来表述宝玉的住处。书中写宝钗看到袭人手里的针线活“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她不禁赞叹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她示意是正在睡午觉的宝玉的兜肚,又告诉她宝玉本来不戴,但是如果“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可见做工好,会让宝玉喜欢的。作者似乎刻意安排袭人暂时出去一会儿,让宝钗独坐在宝玉的床前绣他的兜肚:“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也许是精致的“活计”吸引了这位喜爱针黹女红的女子,但她所绣制的是“鸳鸯戏莲的花样”,古代的“莲”常与“怜”谐音,含有怜爱之意。鸳鸯戏莲,意味深长。宝钗对宝玉是真的“不留心”,还是寄心于“鸳鸯戏莲”,有意无意间的内容都有了。宋代柳永《定风波》有句词曰:“针线闲拈伴伊坐”,是对这个情节的生动概括。
再看宝钗到怡红院探伤。第三十四回是上一回宝玉挨打之后引起的反响。作者把笔触直接对准宝钗和黛玉的情态和言行上而把宝钗安排在黛玉之前,可以说除了袭人的感伤责备,紧接着就是宝钗了。小说写道:
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又让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
首先应注意的是,这段话有逻辑不通之处。宝钗的话,“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这句话显然是比较完整的,没有咽了半句的意思。庚辰本等六种版本相同,而列藏、杨藏(梦稿)、程甲、程乙本皆作:“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没有说出后边的“疼"字,显然含有“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的意思。如果说程甲、 程乙本是后来修订的,但列藏和杨藏(没有改过的文字)本,则有早期抄本的文字特征,尤其是这两个抄本都写“垂”头的姿态,比“低下头来”更为传神。当然,程乙本后来写“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 ,增加了对宝钗“娇羞”情态的渲染。
宝钗探望宝玉最为切实的体贴是带去了医治棒伤的药。宝玉的皮肉之苦,也引发了宝钗的心疼,作者写了她的半句话,接着写她的表情“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作者此时动用了两种叙事视点,一个是说书人的视点,另一个是宝玉的视点:“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除了“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宝玉的眼中又看到了宝钗在“只管弄衣带”,此时宝钗手里的动作,恰好是她心绪的写照。善解人意的宝玉对面前这位女子的一言一行是心领神会的。作者强调了半句话的寓意:“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同时也渲染了动作心态的韵味:
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我不过捱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崇矣。”
宝玉对女孩们所流露的“怜惜悲感之态”,深感“可玩可观,可怜可敬”,甚至坦言“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宝玉的有情有义是宝钗所欣慰的,但宝玉因情误事其实正是宝钗所担忧的。
说到爱情,我们似乎无法回避这样的问题,宝玉和宝钗之间有爱情吗? 贾宝玉的爱情观大体要求三个因素,即两小无猜、一见钟情、互为知己。这三者与黛玉,甚至湘云相比,宝钗似乎都缺欠较多。宝玉偶尔对宝钗的外表发呆,第二十八回写宝玉看宝钗:
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
宝玉是先注意她的肌肤,再去看她的眉眼,心里却不时想着黛玉,可以说宝玉对宝钗算不得钟情,也算不得知心,因为宝姐姐爱跟他说仕途经济之类的“混账话”。
宝钗对宝玉的态度可以说是发乎情而止乎礼。她曾是宝玉的“一字师”,对宝玉的关照人情入理。元妃省亲时,宝玉写诗,正作“怡红院”一首草稿中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急忙提醒宝玉说元妃“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 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再想一个字改了罢"。宝玉想不起什么典故来,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 玉 字改作'蜡 字就是了。”还告诉他典故的出处是唐诗中的“冷烛无烟绿蜡干”。宝钗给了宝玉很大的帮助,也笑着责备他:“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 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宝钗帮宝玉改诗,通过一个字引出一番道理。她是在作文,更要文以载道,注重教育意义。与宝钗的中规中矩不同,黛玉是一个爱宝玉胜过爱自己的人,有时为了改善意中人的处境,她可以放弃一些原则。比如,明知道帮宝玉写作业是不对的,但她可以非常真诚地替宝玉写诗,第十八回她代作了整首的《杏帘在望》,以应付元春的命题诗;她可以代宝玉写字,第七十回她送了一卷子自己亲临的“钟王蝇头小楷”,而且和宝玉字迹“十分相似”,以备贾政检查功课。两相比较,从仕途发展上来看,宝钗对宝玉更有好处;从尊重个性上看,宝玉更乐于接近黛玉。
宝钗不教香菱学诗,却善于借题发挥启发宝玉。香菱写诗有了起色,宝玉笑道:“这正是 地灵人杰 ,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宝钗题笑道:“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宝玉无话可答。小说紧接着写:“只见香菱兴兴头头的又往黛玉那边去了。”这句既是正面写香菱,也从反面写宝玉,以香菱的“兴兴头头”,反衬宝玉的扫兴。
宝钗对宝玉除了含蓄的训斥,还有直接的奚落。宝玉“拿姐姐比杨妃”触怒了宝钗,正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来问宝钗:“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他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小丫头被说跑了,宝玉非常尴尬,“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别人搭讪去了”。可见,宝钗有时一点面子也不给宝玉,使宝玉比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
宝钗对宝玉的关心,从角色上看更像一个贤德的妻子,而不是一个知心恋人。黛玉对宝玉是欣赏、牵挂、抱怨;宝钗则是提醒、讽刺、教训。黛玉是妹妹,以弱者的身份需要宝玉的呵护;宝钗是姐姐,以长者的姿态给宝玉以关照。所以宝玉在黛玉面前更有成就感,而在宝钗面前则总显得很没面子。
第二,亲情方面----娇嗔的女儿和任性的小妹。在妈妈面前,宝钗是一个娇嗔的女儿。第五十七回“慈姨妈爱语慰痴颦”的情节中,薛姨妈和宝钗都来到潇湘馆瞧黛玉,论及岫烟定亲之事,姨妈说:“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下面作者写了一段宝钗的言语动作,以及姨妈的幸福感言:
宝钗道:“惟有妈,说动话就拉上我们。”一面说,一面伏在他母亲怀里笑说:“咱们走罢。”黛玉笑道:“你瞧,这么大了,离了姨妈他就是个最老道的,见了姨妈他就撒娇儿。”薛姨妈用手摩弄着宝钗,叹向黛玉道:“你这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有了正经事,就和他商量,没了事,幸亏他开开我的心。我见了他这样,有多少愁不散的。”黛玉听说,流泪叹道:“他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眼。”宝钗笑道:“妈瞧他轻狂,倒说我撒娇儿。”
宝钗“伏在他母亲怀里”撒娇,曾让黛玉因羡慕而难过。薛姨妈也表现出对黛玉的慈爱,宝钗竟然开出让黛玉做嫂子的玩笑。这个十几岁的女孩,尽管在众人面前显得稳重成熟,可在自己母亲面前依然是个孩子,不减女儿的天性。
在哥哥面前,宝钗是一个任性的妹妹。宝钗比黛玉多了一个哥哥,似乎也比黛玉多了一块心病。 因为她的哥哥是个贪玩好色之徒,很不上进就连薛姨妈都怕儿子把“邢女儿”糟蹋了,才给了薛蝌。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中.宝钗和黛玉互剖金兰的时候.宝钗说“我也是和你一样”的话时,黛玉反驳并羡慕地说:“你如何比我? 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士,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宝钗宽慰黛玉,其实也是为自己感叹:“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可见她对哥哥的漠视。
不过,虽然宝钗觉得薛蟠作为哥哥的角色形同虚设,但薛蟠却很关心妹妹。小说第三十四回写宝玉挨打后的馀波,先是“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通过黛玉题帕表现宝玉和黛玉之间的恋爱关系的确定。与此同时,“错里错因错劝哥哥”,通过宝钗流泪,表现宝玉和宝钗之间婚姻关系已受到家人的关注。这一情节,源于宝钗探伤时袭人对薛蟠的指责,三十三回结尾曾写袭人听茗烟说“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日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唆挑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老爷的人说的"。大家猜测宝玉挨打是薛蟠因迷恋琪官而告发了宝玉。宝钗回来便质问哥哥.却遭到了薛蟠的抢白:“真真的气死人了!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为一个宝玉闹的这样天翻地覆的。“而且还进一步揣度宝钗的心事:“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此话一出,宝钗母女的反应都很强烈“薛姨妈气的乱战”,而宝钗先是“气怔了”,后又难过了一夜“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房里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黛玉看到她“眼上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还取笑她:“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黛玉似乎在以自己之心度宝钗之腹。黛玉把眼睛哭得像桃一样只是为宝玉,而宝钗的眼泪则很复杂一为母亲的不省心、为哥哥的不省事、为自己的前途未卜,当然最直接的还是哥哥给她带来的“满心委屈气忿”。小说写“薛蟠见妹妹哭了, 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赌气走到自己房里安歇”,他的理屈词穷,屈服于妹妹的眼泪等表现,照应了这一回的回目“以错劝哥哥”。后来,薛蟠去南方不忘给妹妹带一箱子礼物,有“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足见宝钗在她哥哥心中的地位。
第三,友情方面----稳重随和与慷慨助人。宝钗富而知礼,且乐善好施,在贾府上下深得人心。在本我、自我和超我的三个层面,薛宝钗更多地表现为后者。作者对宝钗的悲悯不亚于对黛玉的伤悼,只不过一隐一显。
宝钗为人大气。在物质上,替湘云出钱摆螃蟹宴、为宝玉送药、真心送黛玉燕窝。人们甚至不能接受她的某些舍已为人的行为,例如拿自己的衣服为金钏送葬,为姨妈解围。还有,点戏点菜,事事想着老太太等。第四十五回写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宝钗的话让黛玉深感欣慰:“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竞然连素日嫉妒她的黛玉都因宝钗的燕窝和她推心置腹的关怀而自责,可见宝钗的人格魅力。
宝钗对朋友、对亲戚格外厚道,但对自家人,她像严于律已一样,一律严格要求。在利益上,先人后已。对她的贴身丫鬟莺儿与贾环之间的争执,她明知贾环的为人,还要劝莺儿让步。在花销上,注意节俭。客居贾府不给人家铺张挥霍。第五十七回写了她对邢岫烟问寒问暖,并帮助她赎回冬衣。邢岫烟此时已与宝钗的叔伯兄弟薛蝌定亲,所以宝钗已经不拿岫烟当外人了。小说写宝钗和岫烟的一段对话:
宝钗又指他裙上一个碧玉佩问道:“这是谁给你的?”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宝钗点头笑道:“他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但还有一句话你也要知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 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岫烟笑道:“姐姐既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宝钗忙笑道:“你也太听说了。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佩着,他岂不疑心。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
宝钗不喜欢戴饰物,有她素朴典雅的美学追求,也有她因客居贾府而固守的“一色从实守分”的处世原则。但是对贾府赠送的饰物,她是要佩戴的。从她对岫烟裙上或摘或戴“碧玉珮”的论述当中可知,宝钗为什么自家的花不戴让妈妈随意送人,而元春赐予的手串要戴。原因正如她对岫烟所言“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佩着,他岂不疑心”。宝钗对元春的礼物很重视,也不排除她对元春本人追慕的原因。
宝钗真的城府很深吗? 人们对这一艺术形象似乎存在误解。从宝钗的年龄来看,只不过是一个花季少女,不应该有那么多“超我”的成分。从某种意义上讲,作者为了突出宝钗和黛玉的“停机德”和“咏絮才”,都作了典型化的处理。黛玉的才华反复皴染,让人叹为观止;而宝钗的贤德反复强化,则让人敬而远之了。